林久貴,男,湖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,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獻研究所2012級博士生,本文出自其博士論文《阮元經學述論》。
博士導師:華中師范大學教授 周國林
通訊評委: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黃愛平 武漢大學教授 謝貴安
阮元(1764~1849)是清代著名的學者型官員,他一生學術成就巨大,在學界被奉為山斗。阮元的學術重心在經學,其經學研究,一方面在對古名物、典制的考證,力圖還古名物、典制本來面貌,具有典型的乾嘉樸學之風;另一方面在對經學領域諸重要范疇的闡釋,努力廓清千百年來重重誤說,推明原始儒家經義,倡導新的經學觀念及新的經學研究范式。因此,阮元的經學研究形成了自己獨具的特色:
其一是遵循訓詁與義理并重的學術宗旨。訓詁考據是漢學家治學的主要宗旨和方法,義理探求則是宋學家經學研究的終極目標。阮元雖然生活于人們竟尚考訂的乾嘉之世,但他的經學研究并沒有走入為考證而考證的死胡同,相反,他早在35歲之時就指出近人考證經史小學之書則愈精,發明圣賢言行之書甚少的學術弊端,因而選擇用注釋《曾子》的形式來發明圣賢言行,以濟近時流派之偏(張鑒、黃愛平《阮元年譜》),努力倡導將訓詁與義理有機結合的學術范式。
因此,阮元治學以新知為主,不惑于陳言(《左盦文集近儒學術系統論》),極力推明古訓,復興古學,還經文本來之義,堅持實事求是的文獻考證精神;同時,又強調古今義理之學,必自訓詁始(《揅經室集馮柳東三家詩文疏證序》)、有訓詁而后有義理(《揅經室集西湖詁經精舍記》),把訓詁看作義理之學的基礎,希圖通過對一些古人最稱說之恒言要義,而后人置之不講(《揅經室集釋順》)的文字的訓釋,推闡經典所蘊含的先秦儒家學說和圣賢之道。
其二是辯證看待崇古與求是的學術之道。清人經學研究的終極目標是聞道,或如阮元所言,在推古圣賢訓世之意,故他們多有一個基本的假定,即道在六經、孔孟,故凡離孔孟愈近的人,其言愈接近孔孟,亦愈接近真實,且時間愈后,經義愈失其真,儒家經典受到晉、唐后釋、道二氏之說的影響及經由宋、明儒缺少文獻基礎的闡釋,已經失真,要尋求圣賢之道,只有回到漢儒的訓詁中去,因為漢人離古圣賢的歷史時空距離較近,他們對圣經賢傳所作的訓釋也就相對接近歷史的真實。因此,清儒多表現出崇古尊漢的學術風尚,王鳴盛學莫貴乎有本,而功莫大乎存古(《西莊始存稿古經解鉤沉序》)、錢大昕學道要于好古,蔑古則無以見道(《經籍籑詁序》)、惠棟若經學,則斷推兩漢(《九曜齋筆記》),即是典型代表。
經學研究崇古的原則有一定的合理性,但絕對以古為是、以古為真、惟古是求,就不具合理性了。學術當以求是為鵠的。惠棟惟古是求固然不盡合理,王鳴盛以求古即求是舍古無是卻更偏離了求是的正軌。
阮元在經學研究中亦認為,遠者見聞終不若近者之實,元少為學,自宋人始。由宋而求唐,求晉、魏,求漢,乃愈得其實(《揅經室集西湖詁經精舍記》),也表現出崇古尊漢的思想。但是,阮元崇古而不惟古泥古,他只是以古近是、以古近真,并非絕對以古為是、以古為真。他在堅持實事求是之道的原則下,又體現出原則性與靈活性統一的特點,既有所持守,又講求通達,辯證看待古與是的問題,努力做到崇古與求是的統一,是之所在,從注可,違注亦可(《揅經室集焦里堂群經宮室圖序》),不必株守漢、唐學者舊注,學者所當好學深思,心知其意,得古人之益,而不為古人所愚,則善矣(《揅經室集引書說》)。
其三是持守求實與致用統一的治學路徑。宋明學術空疏,清人崇實黜虛。阮元生于樸學大盛之世,深得乾嘉諸儒為學務實之旨。他認為,經學自漢以后,由于受到釋、道二氏的影響,已經走向了虛玄之境,晉、宋、明儒空言說經,缺乏文獻依據,因而他力倡以實說經、以事釋經,圣賢之學,皆就庸近樸實處言之行之(《揅經室集四知樓說》),像《論語》《孝經》所言,最為平實,其窮極性與天道而不涉于虛,推極帝王治法而皆用于中,詳論子臣弟友之庸行而皆歸于實(《揅經室集石刻孝經論語記》)。他還通過釋仁、釋性、釋一貫、釋格物等,充分闡述其實學觀。
阮元在經學研究中,以訓詁的方式還經典以原儒本義,努力以事釋經、以實說經,一方面具有批判晉、唐以來儒者空言說經、倡導實事求是學風的學術意義,另一方面還具有將古圣賢治世之意推及日用的實踐意義,將求實與致用有機結合起來。基于此,阮元的經學研究,少有向上一層的探索,而是一一歸本于社會政治與倫理,以為經世之具,有較濃厚的實用色彩。如他闡釋一貫的貫為行事之義,即人人皆身體力行的實行實事(見《揅經室集論語解》);他把格物之格訓為履而至實踐,把物訓為家國天下之事(《揅經室集大學格物說》);他釋順為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,民用和睦,上下無怨(《揅經室集釋順》)等,均體現出其學術的經世特色。
正因為阮元倡導實學與實行即求實與致用結合的治學之道,故他不僅在經史學術研究方面成就輝煌,而且在察吏、撫民、治賦、治漕等事功方面成績顯赫。阮元曾作詩說古人之硯古之式,用以揅經發守墨。凡事求是必以實,如石堅重效于國(《 揅經室集宋硯銘》),可見其拳拳經世之心。
阮元經學研究特色的形成,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:
其一是他的高官身份背景。阮元一生自30歲任山東學政起,多官居高位。作為清廷要員、封疆大吏,他時刻關注學術與治道的關系,因而在學術研究中,努力挖掘經典中蘊含的古圣賢精言要義,并推于世用。他的稽古之學,就是為其政事服務的,故其言曰:未有不精于稽古而能精于政事者也。(《揅經室集漢讀考周禮六卷序》)又說:學與仕合,濟于實用。(《揅經室集循吏汪輝祖傳》)
其二是他善于批判、吸納與繼承前人學術。作為一位經學研究者,阮元是主張對經典作義理探求的,他對晉、唐后一些儒者的批判,主要是不滿他們受釋、道二氏的濡染太深;他對宋學的批評,也重在批評宋人學術方法及陸王心學所形成的空疏學風,而對宋人學術以圣人之道為終極追求目標是深表贊許的。更為主要的是,他的義理探求是以訓詁考證為基礎的。
其三是嘉道時期時局的變化。阮元闡發經學若干重要命題之旨趣的文章,多寫成于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嘉道之世。這一時期,由于社會形勢的變化,阮元內心蘊藏了較同時代大多數士人更為沉重、切實的憂時濟世之感,充滿憂患與濟世情懷的詩句在《揅經室詩集》中時時可見。他極力強調學術的實踐實行實用功能,自有其良苦的用心。同時,以學術為經世之務,又進一步強化了他承擔社會、歷史責任與使命的自覺意識。
要之,阮元在治學上,既強調訓詁考據的文獻功夫,又致力于圣賢義理的辨析探索;既堅守學術的求實、求是精神,又著意將學術與世用緊密結合。他所倡導的這些學術觀念,不僅在當時產生很大影響,使嘉道之世的清代學術,峰回路轉,新路別出,而且對于我們今天的學術研究仍有借鑒意義。